看完 33 岁的日本导演 空音( yīn)央 的首部长片剧情电影( yǐng)，观众会不由得感叹于它( tā)与当下的相关性：这是近( jìn)未来的故事，或是过去的( de)幻影，还是正当时的经历( lì)？
《圆满结局》（ Happyend ） 讲述了一个政( zhèng)治介入友谊的故事。它的( de)拍摄手法远称不上现实( shí)主义，但电影中的高中生( shēng)们所感受的那种压抑的( de)氛围、心中忍不住要反叛( pàn)的冲动、日复一日恐怖与( yǔ)幽默并存的生活，都熟悉( xī)得令人心惊。
“有很多人告( gào)诉我，他们从来没有看过( guò)一部如此具有政治性的( de)青春电影。这很有意思。 想( xiǎng)想看，如果你在拍一部与( yǔ)政治无关的电影，它会比( bǐ)一部与政治有关的电影( yǐng)更像是一种政治宣言。 ”空( kōng)音央在与单读的访谈中( zhōng)说。
这让人想到今年同样( yàng)有电影在威尼斯电影节( jié)首映的一位纪录片导演( yǎn)，他曾说，“很多人的作品里( lǐ)边根本就没有这个时代( dài)的人真正生活和存在的( de)痕迹，我觉得那才是真正( zhèng)的政治片”。
《圆满结局》于 今( jīn)年 9 月在平遥国际电影展( zhǎn)亚洲首映 ，并作为“卧虎”单( dān)元入围影片获得罗伯托( tuō)·罗西里尼荣誉·评审荣誉( yù)。电影先前在威尼斯电影( yǐng)节全球首映，后于 10 月在日( rì)本院线上映，得到广泛好( hǎo)评。 在这之前，空音央为观( guān)众熟知的作品是今年 5 月( yuè)在中国大陆上映的《坂本( běn)龙一：杰作》，记录了他的父( fù)亲坂本龙一生前最后一( yī)场钢琴独奏会。
以下是单( dān)读对电影《圆满结局》的介( jiè)绍和与导演空音央的访( fǎng)谈。这部电影给我们一个( gè)适时的契机，重新思考电( diàn)影与政治的互动（或缺乏( fá)互动）。空音央的思考主要( yào)基于日本的社会与历史( shǐ)语境，但从中我们也可以( yǐ)体会到，一名年轻的、在多( duō)元文化中长大的亚洲电( diàn)影人具有何种表达与实( shí)践的空间。
剥离政治的电( diàn)影，恰恰是最政治的
采访( fǎng)、撰文：菜市场
有一天，你发( fā)现自己最好的朋友兼电( diàn)子音乐同好变了。他不再( zài)和你同出同入，在学校领( lǐng)导看不见的角落里打碟( dié)。他也不再满足于捉弄权( quán)威的恶作剧。当学校里布( bù)满了监控，社会处处有管( guǎn)控，他走上街头，严肃地寻( xún)求改变。他愤怒地问你，你( nǐ)是不是完全不在乎音乐( lè)之外的事？
对于文艺作品( pǐn)的主题来说，友谊与政治( zhì)是一组新鲜的搭配：前者( zhě)是生活化的、跨越时间的( de)，后者是意识形态化的、有( yǒu)时效性的。进入电影《圆满( mǎn)结局》，观众很快就会被卷( juǎn)入这两股力量的角力。
导( dǎo)演空音央把故事设置在( zài)近未来的日本，一个数字( zì)集权的监控社会里。政府( fǔ)将“随时都会有一场大地( dì)震”作为权力扩张的借口( kǒu)；社会上出现了自主巡逻( luó)、提防外来者的民团；校长( zhǎng)为了获得防震资金，在学( xué)校安装了智能摄像头，学( xué)生任一违规行为都将在( zài)超大电子屏上被展示与( yǔ)惩处。 “一提安全，所有批评( píng)的人都安静了。”
优太和洸是一对童年( nián)好友，他们正在经历高中( zhōng)的最后一年。面对权力的( de)逼近，他们展现出了不同( tóng)的应对方式。优太沉迷于( yú)电子乐，他家境优渥，更喜( xǐ)欢用玩乐的、轻盈的方式( shì)表达态度，比如播放假的( de)地震警报，借此机会转移( yí)被锁起来的音乐设备。他( tā)实践着詹姆斯·C. 斯科特所( suǒ)言的“潜隐剧本”的逻辑，灵( líng)活行事，不必直面权力的( de)重压。
但是，作为在日朝鲜( xiān)人的洸更容易遭到怀疑( yí)与搜查，这让他的政治意( yì)识开始发芽。当一位排外( wài)的首相当道，他逐渐意识( shí)到电子乐不是唯一重要( yào)且需要拯救的东西。他与( yǔ)激进的女学生文一起加( jiā)入了校内外的抗议活动( dòng)。成长于觉醒文化与保守( shǒu)化浪潮的冲突之中的空( kōng)音央让他们重新唱起了( le)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运( yùn)动民谣《吃屎之歌》（くそくらえ節）：
有一( yī)天，一名学校老师
对他的( de)学生们训话
“你们不在考( kǎo)试中拿到一百分
就成不( bù)了优秀的大人”
吃屎吧！去( qù)死吧！
吃屎吧！去死吧！
那么( me)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rén)是
电子计算机
优太与洸( guāng)之间友谊的裂痕并非鸿( hóng)沟，却是决定性的。从东亚( yà)观众的成长经验来说，他( tā)们已然是少见的反叛者( zhě)。这也是空音央希望刻画( huà)的青春形象，因为他发现( xiàn)自己“更容易被具有反叛( pàn)精神的人吸引”。但即便在( zài)一群反叛者之间，反叛形( xíng)式与程度的不同也意味( wèi)着道路的不同。
青春电影( yǐng)作为社会氛围变化的先( xiān)声已有传统，像上世纪五( wǔ)六十年代的《无因的反叛( pàn)》与《青春残酷物语》，都以反( fǎn)叛者为主角表现转型期( qī)青年人的愤怒。今天，愤怒( nù)再次成为社会的主流情( qíng)绪，《圆满结局》用更精细的( de)画面、更低调的叙事，提出( chū)了一些亲切而不失迫切( qiè)的问题——
在近未来的日本( běn)，或者任何政治高压的社( shè)会，我们会更容易失去朋( péng)友吗？ 在政治之必要和友( yǒu)谊之可贵之间，在游戏般( bān)的反叛和代价惨烈的抗( kàng)议之间，高中生们会如何( hé)选择，他们能够承担选择( zé)的后果吗？
“我真想回到那些不假思( sī)索交朋友的日子。”空音央( yāng)说。
在多重意义上，这个关( guān)于两个高中生的友谊因( yīn)政治而分裂的故事，才是( shì)空音央最初想要完成、最( zuì)早开始创作，并且与制作( zuò)人独立筹得资金的“第一( yī)部电影”。“由于外部的因素( sù)，我不得不先拍《坂本龙一( yī)：杰作》。”在那部音乐纪录片( piàn)里，坂本龙一作为艺术家( jiā)的光芒是绝对的主角；而( ér)在《圆满结局》里，空音央作( zuò)为导演的独立性与思想( xiǎng)性得到了一次较为完整( zhěng)的展露。
我在平遥国际电( diàn)影展的现场见到了空音( yīn)央，他很年轻，总是带着友( yǒu)好的笑容，脖子上围着巴( bā)勒斯坦头巾“库非亚”（Keffiyeh）以示( shì)支持。他的声音非常流畅( chàng)，轻松地从自己的电影谈( tán)到更宏大的命题，似乎在( zài)电影创作之外，对社会议( yì)题的参与也是构成他生( shēng)活的重要部分。
两次大地震与《圆( yuán)满结局》的诞生
单读 我看( kàn)过《坂本龙一：杰作》，那是你( nǐ)执导的第一部长片，而《圆( yuán)满结局》则是你的第一部( bù)剧情长片，对吗？
空音央 其( qí)实《圆满结局》可以说是我( wǒ)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因为( wèi)我从 2017 年起就在写它的剧( jù)本了。那甚至是在我拍短( duǎn)片《鸡在纽约》《一夜爆樽》之( zhī)前，当然也在《坂本龙一：杰( jié)作》之前。所以它一开始就( jiù)是我长久以来真正想做( zuò)的事。但由于外部的因素( sù)，我不得不先拍《坂本龙一( yī)：杰作》。
单读 为什么早在 2017 年( nián)你就有了拍摄这个故事( shì)的想法？很多人会认为这( zhè)是一部后疫情电影，尤其( qí)因为电影描绘了不断升( shēng)级的社会危机。
空音央 我( wǒ)可以告诉你这背后的整( zhěng)个故事，但会有点长。
首先( xiān)，因为这是一部青春成长( zhǎng)电影（coming-of-age film），电影描绘的经历很( hěn)多都来自我自己的生活( huó)。高中时期，我有一群非常( cháng)亲密的朋友。在生命中的( de)那个时刻，我不太关心政( zhèng)治，只是一个想和朋友们( men)玩耍的高中生。2009 年我进入( rù)卫斯理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然后在 2011 年，日( rì)本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 gù)发生了。那就是福岛“3·11”：地震( zhèn)、海啸、核灾难……那件事发生( shēng)后，我的政治意识才真正( zhèng)地开始萌芽。我觉醒了。
我( wǒ)开始更多地阅读，试图去( qù)理解世界的结构：资本的( de)结构如何引发了福岛的( de)灾难，政府的结构如何不( bù)能真正反映人民的想法( fǎ)，像东京这样的城市如何( hé)利用中心与农村地区的( de)差异来剥削劳动力，等等( děng)。我也开始在日本参加抗( kàng)议活动，更加密切地关注( zhù)日本的新闻。
读大学的日( rì)子里，因为我开始关心政( zhèng)治，我有像电影里的洸一( yī)样把人推开的经历。我也( yě)曾被我的朋友推开，因为( wèi)我们的政治立场不再一( yī)致。 我真心爱我的朋友们( men)，也非常珍惜我们的友谊( yì)，所以与他们分道扬镳对( duì)我来说是一件大事。那时( shí)候我非常难过，也很失望( wàng)，尽管我能理解为什么这( zhè)些分别是需要发生的。
单( dān)读 所以爱玩的优太和政( zhèng)治觉醒的洸，是处于不同( tóng)阶段的你。但这也只是你( nǐ)拍摄《圆满结局》的一部分( fēn)原因？
空音央 之前说到，福( fú)岛大地震之后，我开始更( gèng)多地去了解历史和我身( shēn)边发生的事。到了 2014 年前后( hòu)，日本的种族主义言论和( hé)仇恨情绪激增，右翼分子( zi)发起了大规模的抗议活( huó)动，他们宣称要让在日朝( cháo)鲜人、中国人和反日人士( shì)去死，诸如此类。之后，也有( yǒu)一场大规模的运动来反( fǎn)击这些抗议。 那是一段艰( jiān)难的时期。在那前后，我开( kāi)始深入了解 1923 年在日本发( fā)生的一起重大历史事件( jiàn)——关东大地震。这是东京经( jīng)历的最具破坏性的地震( zhèn)之一，由于当时的房子大( dà)多是木制的，地震又发生( shēng)在中午，它同时引发了大( dà)规模的火灾。大约有 10 万人( rén)在这场灾难中丧生。
在这( zhè)场灾难背后，还有一段鲜( xiān)为人知的历史，“关东大屠( tú)杀”。在关东大地震引发的( de)混乱中，流传着许多针对( duì)在日朝鲜人的种族主义( yì)谣言，说他们抢东西、烧房( fáng)子、在井里下毒。这些谣言( yán)加剧了日本人对朝鲜人( rén)的恐惧。当时，日本正在殖( zhí)民统治朝鲜半岛，而朝鲜( xiān)半岛也掀起了一场独立( lì)运动。在这种混乱时期，连( lián)警察和政府都在散布这( zhè)些谣言。
谣言出现后，日本( běn)人聚集在一起，形成民团( tuán)、自卫小组，开始大规模屠( tú)杀朝鲜人。这实际上是一( yī)场种族灭绝，在几天时间( jiān)里，就有 6000 人甚至更多人死( sǐ)亡。在这场混乱之中，日本( běn)政府还逮捕及杀害了一( yī)些左翼活动人士和异见( jiàn)人士。这段历史一直被公( gōng)认为事实，直到一些右翼( yì)人士开始否认并试图抹( mǒ)去这段历史，这种情况一( yī)直持续到现在。
也正是在( zài) 2014 年前后，我开始考虑拍摄( shè)这部电影，而我又总是在( zài)思考这些事情。我想起在( zài)福岛大地震期间，推特上( shàng)也有很多人重复着这些( xiē)谣言，说外国人偷东西、投( tóu)毒，如今仇恨已经扩展到( dào)了穆斯林和库尔德人身( shēn)上（日本有很多库尔德移( yí)民）。这些种族仇恨的蔓延( yán)又导致了一些民团的形( xíng)成，他们声称要保护日本( běn)人免受外国人的侵害。
我( wǒ)对自己说，在日本，人们总( zǒng)是警告说不久的将来会( huì)有另一场大地震。但如果( guǒ)我们不反思日本作为侵( qīn)略者的历史，不反思针对( duì)朝鲜人和中国人的种族( zú)灭绝，不反思整个殖民历( lì)史，不反思日本人过去和( hé)现在所持有的种族主义( yì)价值观，那么在另一场地( dì)震来临时，类似的事情很( hěn)有可能再次发生。
我对未( wèi)来感到非常担忧：显然我( wǒ)们还没有充分地反思自( zì)己的历史，而地震随时都( dōu)会来临。 这给了我动力去( qù)反思历史并思考这些事( shì)背后的结构性原因。后来( lái)，这些思考也组成了影片( piàn)的骨架。在这个基础上，我( wǒ)再用我的个人经历来勾( gōu)勒电影的世界。
友谊在危机时刻意( yì)味着什么？
单读 我很惊讶( yà)，你在这些关于历史与政( zhèng)治的思考之上，最终拍出( chū)了一个微妙的、细腻的、具( jù)有电影感的故事，一个表( biǎo)面上关于友谊的故事。
“友( yǒu)谊”就像“社群”，是一个非常( cháng)抽象与兼容的词语，也是( shì)我们在危机时刻不断提( tí)及的词语。友谊对你来说( shuō)意味着什么？
空音央 友谊( yì)真的可以意味着很多不( bù)同的东西。《圆满结局》当然( rán)是关于人与人的关系的( de)，它探究的是那种从小开( kāi)始的友谊关系。
我个人经( jīng)历过这样的友谊。我高中( zhōng)时有一群好友，我们从十( shí)岁就认识了。这些关系是( shì)从孩提时代发展起来的( de)，那时我们还没有形成自( zì)己的世界观或思想观。小( xiǎo)时候你会和来自不同经( jīng)济、社会和文化背景的人( rén)来往，尤其是在纽约这样( yàng)的地方。 孩子们不会因为( wèi)某人的社会标签而决定( dìng)和谁做朋友，他们只在乎( hū)能不能玩到一块去——这是( shì)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但( dàn)当我长大后，政治意识开( kāi)始觉醒，我很难与政治观( guān)点完全相左的人建立新( xīn)友谊。比如我不会和特朗( lǎng)普的支持者、白人至上主( zhǔ)义者或犹太复国主义者( zhě)成为朋友。我会避免让他( tā)们进入我的生活，因为我( wǒ)不想花时间与这些人打( dǎ)交道。
单读 但我觉得，你的( de)电影有点反其道而行之( zhī)。即便政治态度不同，优太( tài)和洸对待他们的友谊的( de)方式依然给人一种满怀( huái)希望的感觉。
空音央 我同( tóng)意，这部电影和我的个人( rén)生活是有区别的，这也是( shì)我想要拍这部电影的原( yuán)因。
在全世界，尤其在日本( běn)，左翼人士尤其不擅长与( yǔ)意识形态不同的人沟通( tōng)与合作。 这恰恰是非常致( zhì)命的：我们也许都需要改( gǎi)变现存的权力结构，但我( wǒ)们却不会跨越不同的意( yì)识形态，与其他人形成同( tóng)盟。反而在乡村或者类似( shì)的小社区里，你不得不与( yǔ)意见不同的人交往，这会( huì)让合作变得容易。 所以很( hěn)多人在看电影时能对优( yōu)太和洸的故事感同身受( shòu)。童年的友谊之所以美好( hǎo)，是因为它让我们在事情( qíng)变得现实之前就与他人( rén)建立了关系，成了社区的( de)一员。
单读 所以你的电影( yǐng)也在为失去结交不同政( zhèng)见的朋友的可能性表达( dá)哀悼。
空音央 我想是的。我( wǒ)真想回到那些不假思索( suǒ)交朋友的日子。
单读 友谊( yì)的这种张力好像是不可( kě)避免的。因为我们也会为( wèi)自己有了政治意识感到( dào)欣慰，会希望能拥有发声( shēng)和选择朋友的权利。
空音( yīn)央 我同意，友谊非常令人( rén)困惑，非常复杂。
这让我想( xiǎng)起自己思考的另一个问( wèn)题——友谊的模糊性。恋人之( zhī)间有一些粗略的社会规( guī)则，你可以故意打破规则( zé)，但很多人选择遵守它们( men)。比如，如果你正处于一段( duàn)严肃而坚定的关系中，你( nǐ)就不应该背叛对方；如果( guǒ)你结婚了，那么你会进入( rù)一些让这段关系正式化( huà)的程序，也许你们还会一( yī)起养小孩、和双方家庭互( hù)动，诸如此类。
友谊很有意( yì)思，它没有规则。从最肤浅( qiǎn)到最深厚的关系，任何类( lèi)型的友谊都可能存在。也( yě)正因为友谊的模糊性，驾( jià)驭它变得非常困难。
但我( wǒ)真正想问的是， 为什么国( guó)家和社会会把恋爱、婚姻( yīn)之类的性关系放在比友( yǒu)谊更重要的位置？ 我们知( zhī)道，对某些人来说，他们与( yǔ)宠物的关系比什么都重( zhòng)要。我们需要为其他形式( shì)的关系留出空间，它们与( yǔ)性关系一样，都是重要的( de)社会纽带。也许最好的方( fāng)法不是给予其他关系特( tè)权，而是要摧毁这种只给( gěi)予某种关系特权的制度( dù)，比如婚姻。
在日本，如果你( nǐ)想去医院看望你爱的人( rén)，你必须和他/她是正式注( zhù)册的的婚姻关系，尤其在( zài)疫情期间——那时连已婚人( rén)士想探望爱人都很困难( nán)。但我们有什么理由说某( mǒu)人的妻子比某人最好的( de)朋友更重要呢？也许，他们( men)最好的朋友才是他们生( shēng)命中最重要的人。
探索友( yǒu)谊的暧昧之处、友谊的重( zhòng)要之处，这也是我日常思( sī)考并想要在电影中体现( xiàn)的事情。 单读 我想这在《圆( yuán)满结局》中有所体现。每次( cì)优太误会洸和文出门是( shì)为了谈恋爱，而观众知道( dào)他们其实是“同志”或者“一( yī)起抗议的伙伴”，我们都会( huì)会心一笑。这也是你的电( diàn)影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 jué)的原因之一。
空音央 我其( qí)实觉得，能够找到一个最( zuì)好的“同志”或“抗议伙伴”，就( jiù)是世界上最性感的事情( qíng)。 即便你们不会发生性关( guān)系，但发现一个人与你一( yī)样看待这个世界、与你关( guān)心着一样的事情，发现世( shì)界上没有第二个像这样( yàng)的人存在，这真的很性感( gǎn)。
拍电影是( shì)一种政治行为吗？
单读 青( qīng)年文化一直是战后日本( běn)电影和台湾新浪潮电影( yǐng)的主题，它们不仅描绘青( qīng)春，也反映社会的问题。你( nǐ)曾说过，你受杨德昌的电( diàn)影影响很深。你认为《圆满( mǎn)结局》在这些电影的基础( chǔ)上提供了什么新视角吗( ma)？
空音央 我认为这是由观( guān)众和评论家决定的。我看( kàn)过杨德昌的大部分电影( yǐng)，但还没看过侯孝贤的所( suǒ)有电影……不过我看过好多( duō)蔡明亮的电影，我很喜欢( huān)。但要把一部电影放在你( nǐ)所说的背景下，这不是我( wǒ)说了算的。我只负责对自( zì)己的情感和经历诚实。
不( bù)过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说( shuō)，我最近在日本接受了很( hěn)多采访，有很多人告诉我( wǒ)，他们从来没有看过一部( bù)如此具有政治性的青春( chūn)电影。这很有意思。 想想看( kàn)，如果你在拍一部与政治( zhì)无关的电影，它会比一部( bù)与政治有关的电影更像( xiàng)是一种政治宣言。
因为我( wǒ)们在生活中所做的一切( qiè)，从饮食到起居，再到与人( rén)建立关系，不论是性、友谊( yì)或者同学情谊，所有这些( xiē)事情都是极具政治性的( de)，深受我们所在的社会与( yǔ)政治环境的影响。如果有( yǒu)人能够拍出一部把这些( xiē)具有政治性的东西都从( cóng)故事里剥离出去的电影( yǐng)，那比对自己的所见所感( gǎn)诚实，更是一种政治行为( wèi)。
所以，我不认为我的电影( yǐng)是格外政治化的。它只是( shì)恰好反映了我的想法，那( nà)些我在日常生活中的所( suǒ)思所想。
单读 和你的主角( jiǎo)们一样，我们中的很多人( rén)都成长于一个在文化、经( jīng)济和政治上都有重重压( yā)力的环境里，我对你的电( diàn)影有很深的共鸣。我会忍( rěn)不住想要知道，你是否期( qī)待通过这部电影传达某( mǒu)些信息？
空音央 也许因为( wèi)这部电影的内容，很多人( rén)会问我这个问题。但我想( xiǎng)， 如果你专门拍一部电影( yǐng)来向某些人传递信息，它( tā)就会变成政治宣传品，或( huò)者商业广告。 即便信息本( běn)身是好的，即便你是在通( tōng)过电影提出一个论点并( bìng)且要求人们相信它，我认( rèn)为这里面也有强迫的成( chéng)分。我对拍这种电影不感( gǎn)兴趣。
我拍《圆满结局》的初( chū)衷是想要保存我大学毕( bì)业之后的感受。那时我发( fā)现，原来政治分歧最终会( huì)将友谊带上末路。虽然在( zài)理性上我知道这不是任( rèn)何人的错，这是社会结构( gòu)导致的——就像在电影里，优( yōu)太和洸的悲伤都是合理( lǐ)的——这种分裂依然让我感( gǎn)到忧郁。
这么说来，我的确( què)有一个核心的想法，在拍( pāi)摄的过程中我都在努力( lì)想着这一点：我希望我的( de)观众在看完电影后，想要( yào)和一个很久没说过话的( de)朋友聊聊天。不是非得这( zhè)么做，也不要冲动行事，但( dàn)我想让你对过去的友谊( yì)感到怀念。也许这就是我( wǒ)想要传达的信息。
电影是( shì)这样，但我个人的情况就( jiù)完全不同了。作为一个人( rén)和一个个体，我有很多很( hěn)多信息想要传达给大家( jiā)。
单读 让我们来听听你个( gè)人想要传达的信息吧。
空( kōng)音央 我认为我们需要打( dǎ)破现有的规则。我认为我( wǒ)们需要了解世界是如何( hé)运作的。我们需要了解全( quán)球工业资本主义，它不仅( jǐn)在资本主义国家运作。工( gōng)业资本家们破坏了环境( jìng)，留下年轻人来面对世界( jiè)有可能完蛋的厄运；所有( yǒu)的责任都落在了下一代( dài)和再之后的人类身上。我( wǒ)们需要了解这些结构并( bìng)与之对抗。
我还认为，法律( lǜ)和道德不是一回事。有时( shí)候，你需要违反法律才能( néng)做出合乎道德的行为。特( tè)别是在日本，人们不太擅( shàn)长反抗。我们需要练习反( fǎn)抗，需要锻炼这种“不服从( cóng)”的肌肉。不是为了不服从( cóng)而不服从，而是在你真正( zhèng)需要的时候站起来说不( bù)。
我还认为，现在有很多人( rén)将个人身份与民族国家( jiā)混为一谈，而这是错误的( de)。围绕民族国家构建的世( shì)界秩序通常是非常暴力( lì)的。老实说，我认为民族国( guó)家得以存在，靠的是推广( guǎng)一种部分真实但大部分( fēn)虚构的国家身份叙事，以( yǐ)维护自己使用武力、暴力( lì)、警力、监视与控制的权力( lì)与影响力。这违背了人的( de)尊严。我们需要寻找一种( zhǒng)新的方式来构建我们的( de)生活，这样我们才不会互( hù)相伤害，像现在许多国家( jiā)之间正在发生的那样。
我( wǒ)个人有太多想法想要传( chuán)达，我可以一直讲下去。虽( suī)然这些不是我想在《圆满( mǎn)结局》这部电影里传达的( de)信息，但也许你可以在这( zhè)里那里看见一些痕迹。
我们需要更( gèng)多自治、发声与行动
单读( dú) 从 2017 年你开始写《圆满结局( jú)》到 2023 年拍摄，它脱胎于你对( duì)大流行病之前的紧张局( jú)势的思考，但它的制作也( yě)跨越了疫情时期。你在这( zhè)期间的感受会影响你拍( pāi)摄这部电影的方式吗？你( nǐ)认为这段全世界共同的( de)经历，与你电影中的“地震( zhèn)”有相似之处吗？
空音央 我( wǒ)还在试图组织我对疫情( qíng)的感受。一方面，大流行病( bìng)是全球性的，那么多人因( yīn)此死亡，我们需要在全球( qiú)范围内进行协调。另一方( fāng)面，世界各地的政府都可( kě)能用大流行病作为幌子( zi)来扩大它们对人口的控( kòng)制。人们自愿把控制权交( jiāo)给政府，因为他们觉得事( shì)情太大了，自己没办法管( guǎn)理自己了。 不论是流行病( bìng)还是地震，当大灾难发生( shēng)时，会有一段权力的真空( kōng)。不论是什么人、什么团体( tǐ)、什么组织，谁在那一刻是( shì)最有组织能力的，谁就会( huì)填补那个真空。一般而言( yán)会是民族国家之下的实( shí)体，警察、消防员和军队之( zhī)类的。 但在历史上也有公( gōng)民团体自我组织来填补( bǔ)那个虚空的例子，我觉得( dé)那样会更美好、更自由。
有( yǒu)一次，我在北海道经历了( le)一场地震，所有电都停了( le)。正值夏日，冰箱里的东西( xī)几天内就会变质。最终大( dà)家把各自的食物和烤架( jià)都拿出来，在家门外烤好( hǎo)并分发给任何需要吃东( dōng)西的人。红绿灯也没电了( le)，人们就让彼此先过；还有( yǒu)几个公民自己承担起了( le)保障安全的责任。
另一个( gè)例子是 1995 年的阪神大地震( zhèn)（注：地震后有全国 130 多万志( zhì)愿者展开救援，政府之修( xiū)订《灾害对策基本法》鼓励( lì)志愿服务体系发展，日本( běn)后称 1995 年为“志愿工作元年( nián)”）。与 1923 年的关东大地震不同( tóng)，发生灾情的城市神户是( shì)一个国际化、多元化的城( chéng)市，人们在地震后建立了( le)公民广播，用不同的语言( yán)发布灾情信息。
日语之外( wài)，还有菲律宾语、印地语……生( shēng)活在神户的人们的各种( zhǒng)语言，以确保每个人都能( néng)同样获取信息。那不是由( yóu)政府主导的，而是人们自( zì)己组织的。即便有时候会( huì)很难——比如在大流行病期( qī)间——但我认为我们的目标( biāo)应该是用自治与真正的( de)民主政府来填补灾后的( de)权力真空。
这也是为什么( me)我喜欢俱乐部，因为它是( shì)如此的自治。
单读 即便在( zài)疫情期间的中国，我们也( yě)受益于许多民间的志愿( yuàn)工作。
我还想提及你前段( duàn)时间在多伦多国际电影( yǐng)节上的发言，你希望大家( jiā)注意到电影节的赞助商( shāng)加拿大皇家银行同时也( yě)是军火生意的投资商，可( kě)能在为加沙地带的战争( zhēng)提供武器。你用自己电影( yǐng)映前的时间来发声，这很( hěn)少见，你也说过你的电影( yǐng)是对“发声”（speaking up）的赞美。你可以( yǐ)谈谈发声为什么重要吗( ma)？
空音央 即便在所谓的民( mín)主国家，选举也是代议制( zhì)民主。要让人们的声音和( hé)意愿真正地得到反映，我( wǒ)们需要发声和行动。
我在( zài)多伦多国际电影节上说( shuō)的话是关于加沙的，也是( shì)关于国际军火贸易的。我( wǒ)认为从军火生意中获利( lì)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卑( bēi)劣的事。我甚至很难想象( xiàng)一个人会去军火公司上( shàng)班，他——很有可能是一名男( nán)性——就在那想着什么是最( zuì)残忍的伤害别人的方式( shì)，然后公司因此而挣钱。
如( rú)果一个本应促进艺术和( hé)电影发展的机构，只能靠( kào)着从炸弹和武器这些旨( zhǐ)在摧毁人类尊严的东西( xī)中得来的钱运作——如果这( zhè)是唯一的办法，那我们就( jiù)不应该再搞艺术了。因为( wèi)艺术与电影依赖的是人( rén)的故事，而人正是炸弹要( yào)杀死的对象。所以我想在( zài)电影节上说出我的看法( fǎ)。在那之前，多伦多当地的( de)活动人士联系了我（他们( men)正在努力让电影节拒绝( jué)加拿大皇家银行的资助( zhù)），因为我一直在巴勒斯坦( tǎn)问题上大声疾呼。
为什么( me)发声是重要的——尤其在日( rì)本社会的语境里？ 在上世( shì)纪六十和七十年代的日( rì)本，抗议是很常见的，但在( zài)那之后，任何形式的发声( shēng)都被认为是惹人讨厌的( de)，或者就是“太吵了”。 我认为( wèi)这是在放弃民主，放弃理( lǐ)解抗议的历史。
从它的发( fā)展历史来说，抗议就是要( yào)尽可能地大声、尽可能地( dì)具有破坏性，让执政精英( yīng)满足你的需求。从一个有( yǒu)趣的角度来看，抗议并不( bù)是真正激进的事。抗议不( bù)是无政府主义的，因为你( nǐ)只是在要求当权者做出( chū)改变。
但在日本，我们甚至( zhì)还没有到这一步。虽然从( cóng)日本的法律上来讲，作为( wèi)一名人类，你拥有走上街( jiē)头的自由，但只有很少人( rén)在行使这项权利。为什么( me)不呢？我认为部分原因在( zài)于日本的教育。人们总是( shì)教育你说，不要发声。这也( yě)是我把《圆满结局》的故事( shì)设置在学校里的其中一( yī)个原因。
编辑：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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